冥天看了眼全场人,他的心情似乎稍有轻松。父亲的这纸遗书,既给他指明了方向,又稳定了帮会人心,从心底里顿生对父亲的敬佩。他宣读的那纸遗书是父亲与洪帮洪五爷在光绪二十年间签订的青、洪两帮和平共处分帮而治的协议,大概内容是:上南门码头由洪帮管理收取码头管理费用,常德城内的商号和外国买办均为洪帮地盘,青帮不得插手城内和上南门码头的一切事务;下南门码头由青帮自治,一切来往船只均为青帮所辖,至止下南门码头的麻阳街,洪帮不得进入青帮地界收取钱财,扰乱兹协议所定。青帮与洪帮均为常德江湖组织,本应遵循江湖规矩保持兹协定的内容长久性,为避免朝廷恐视帮会和气坐大成器,可明生分裂暗实团结,屡屡生端而不得武力相残,一帮有难,另帮暗中相助,方可两帮长盛。如若一帮违祖德、坏江湖规矩,视兹协定为废纸,必将受天遣而遭讨伐。食弱者、逆反者众帮伐之……
众成员们因老帮主传下的这纸协定,对洪帮此前的言论又有了忽视,不再计较洪帮老七到老帮主面前所说过的话。他们也都理解了洪帮为什么在老帮主快走完人生的时候,当着他的面挑衅青帮。原来老帮主与洪帮有言在先,帮会是不能一团和气的,两帮之间要有风言风雨才能长期共存。
洪帮的人来了。洪五爷拄着拐仗走在前头,身边两人掺扶着他。微微驼着背两步颤颤,每迈动一步,都要喘上几口粗气。他已经老态隆钟了,背上的辫子成了银丝,头发已成一片雪白。冥天看到洪五爷这副模样,坚信父亲的话没有说错,假如洪帮对青帮有二心,那也是洪五爷快过气了,束缚不了他的手下,才有了老七的过话。
冥天在洪五爷走进灵堂门口时,转身跪迎洪五爷。洪五爷进得堂来,突然推开扶着他的身边手下,像年轻了好些岁的人一样,动作敏捷的几步上前,在父亲的遗像前一跪,声泪俱下地诉说过往的事情。洪五爷这一跪把满堂的人都跪傻了,特别是他拖着沙哑的哀鸣声,把在场所有人的眼泪勾了出来。灵堂里一片哀嚎,满堂悲切。
洪五爷在灵前拜了三拜之后,冥天上前扶起了他。冥天的这个动作又让全堂人傻眼,常德城起码有五十多年没见过这种场景了。外人看来你死我活争斗的帮会,竟然会在冥老九去世后出现如此和谐的画面。灵堂前一片哑然,唯有一老一少相互掺扶着泣不成声。洪五爷向身后的手下招了招手,手下几人将一个大花圈呈在冥老九灵前,洪五爷上前端了端披带,又是对冥老九一鞠躬,他拉着冥天的手,两人面对灵堂,洪五爷冲灵堂声音哽咽:“老九,青帮的事你也别牵挂,有洪帮在,就少不了青帮的地盘!我洪帮谨遵协定永不互犯!”
洪五爷祭奠完冥老九后,安慰了几句冥天,便带着人离开了冥老九的灵堂。走在最后的老七,在从冥天身边擦过时,他那鹰一般双眼朝冥天瞪了一下,刚好与冥天四目相对。冥天打了个寒颤,背上像敷了一块冰凉嗖嗖的。
冥天把洪五爷一行人送至门口时,他在想刚才老七瞪他的那一眼,从那眼神里冥天领悟到了老七暗藏着某种信息,但他又分不清是老七对他的仇视,还是对青帮的鄙视。
老帮主冥老九去世后的这几天里,冥天除了悲痛之外,心里并不踏实。尽管老帮主给他留下与洪帮各不侵犯的遗言,和传下青、洪帮签订的协议,但这是他们上一届的事情了。洪五爷也到了寿终就寝的年纪,难保今后青、洪两帮能像上一届那样和平共处。冥天对洪帮里的老七还是了解的,他没得洪五爷的吩咐就到青帮里来传话,怕不像父亲分析的那样简单,这个人现在又是洪五爷的得力帮手,洪五爷的很多事都是由这个老七出面,往往老七借洪五爷之名,与洪五爷倒行其事。洪五爷对老七多多少少有所察觉,但碍于老七多年前就跟随在他的身边,他一直把老七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加之自己老气横秋,有意放手让老七主持帮会里的事,对老七的鲁莽和违背自己意愿的事也不再追究。这些事,在冥天看来洪五爷是在养虎为患,终有一天老七是要露出本性来的,到那时洪五爷怕是要悔之晚矣。
冥天这几天虽在灵堂守孝,心里仍想着今后的路该怎么走。父亲临终交待找机会带帮会的人走一条正道,他认为父亲是过烦了自己常年打打杀杀的这种生活。在如今这个肉弱强食的世道里,谁又能超凡脱俗地放弃油盐柴米,去讲那些空洞的仁义道德?显然,父亲的话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他对父亲有此番想法感到悲哀。悲怆他的父亲此生仍未看透武力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悲怆他用尽了全部心血维持下来的帮会,为生存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