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过年就是热闹,大年初一我们家宾客盈门,亲朋好友们团团地坐了几桌,打牌的打牌,说笑的说笑,一屋子的热闹喜庆。我正站在麻将桌边观摩,叔叔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喏,你还记得那个人不?”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我看见外面空落落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卷卷的头发,白皙斯文,非常书卷气,手指间夹着根香烟,显得淡然而寂静。也许是因为屋里太过热闹,这份淡然而寂静竟然有点触目惊心。
“这是我们家媚媚,慧君你还有印象吗?”叔叔将我拉到了他的面前,他眯着眼打量了我一会儿,脸上那种寂静迅速转换为一个亲切的笑容:“原来是媚媚啊,现在都这么大了。我记得上次见你时,还只有这么高。”他站起来,伸出手在腰间比画了一下。微笑着的他高大挺拔,和一旁早已发福的叔叔形成了鲜明对比,要不是知道他的真实年龄,我真不敢相信他们是同龄人,都快五十了。
我还在发愣,叔叔在背后推了我一把:“都不认识了吗?快叫人啊。”我上前一步,腼腆地叫了声:“慧哥哥,好久不见,你还好吗?”“还好还好。”他低下头看着我温和地微笑,长大了的我仍只有他胸口那么高,多少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他仍然是本家族乃至本村最高的人。
慧哥哥不单曾是本村最高的人,更曾是村子里所有人的骄傲。他是我大姨奶奶的孙子,年龄却和我叔叔差不多。上个世纪80年代,当我们家为终于培养出叔叔这样一个中专生(那时候中专也是包分配的,属于铁饭碗)而深感自豪时,原本在乡政府工作的慧哥哥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成为了本村第一个研究生,而且是北京名牌大学的研究生!
消息传来,举村沸腾,我们村叫光冲,顾名思义,是个穷得一塌糊涂的山窝窝,邻村姑娘通常都不愿意下嫁,村人自觉低人一等。这下子出了个京城的“状元”,村人顿感扬眉吐气与有荣焉,光冲立马从穷乡僻壤变为人杰地灵的代名词。说来也怪,从慧哥哥以后,我们村连续出了许多大学生研究生,直到我上学那会儿,仍然被老师目为“读书种子”,理由是:“你们光冲专出状元!”
那时候还没有“凤凰男”这一说法,但在乡人眼中,慧哥哥不啻为一只从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从读研究生起,他就开始平步青云,毕业后分配到国务院下属单位的政策研究室,用我叔叔的话来说,“那可是个京官”,而那时他却在某乡政府“屈就”,对这位一起长大的表侄子充满了艳羡。
在儿时的我眼中,京官也是个好得不得了的职务。小时候只要一听说慧哥哥回家了,我们小孩就会撒开脚丫子往他家里跑,这时大姨奶奶总会拿出各种高级糖果来,每个人给个三五粒,因为有亲戚关系,我分到的糖果总比其他小孩多。要是小伙伴们不服,我就神气活现地说:“那是我们家慧哥哥从北京带回来的,有本事让你哥哥也去北京啊!”
虽说是亲戚,其实慧哥哥每次回家都很忙,印象中和他接触的只有一次,是爸爸请他来教我朗诵,我磕磕巴巴地读了一小段课文,得到了他的嘉许:“媚媚普通话挺不错的,就是没后鼻音,以后到北京来报考广播学院啊。”我一激动差点把这当成平生志向。
慧哥哥每次回村都会引起村人的慨叹,他越来越白净了,他居然戴了一条长长的围巾,他一点儿都不像个农村人,他说话的口音真好听,好家伙,居然有一辆小汽车把他送到了村支部,得是多大的官才有小汽车接送啊!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范儿”这两个字,现在想来,在村人眼中,慧哥哥一定特别有“京官范儿”,任何事物,一旦和京城沾边,就意味着时髦、富裕和新鲜。
我记得慧哥哥很爱唱歌,偶尔会看见他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悠闲地漫步于田间小路上,深情地唱:“归来哟,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小小的我心里面真是莫名惊诧,哪有人一个劲地呼喊着要“鬼来哟,鬼来吧”!虽然那时很怕鬼,却隐隐觉得那旋律很动听,听了想哭。
后来我听说慧哥哥每次回老家,先是湖南省政府派人去接,到了邵阳又有地方政府去接,家中的几间土砖屋被人踏破了门槛,挤满了想要和他结交的人。大姨奶奶守寡多年,儿媳妇是个不太中用的人,慧哥哥从小到大就是她带大的,这个孙子真是她的心尖尖肉,含辛茹苦地总算培养成材了,不承想天不假年,偏偏不久就患了重病。瘦成一把柴的她躺在床上,声声念叨着尚在京城的大孙子,可等到孙子风尘仆仆地赶回时,堂屋里已摆了一口灵柩。慧哥哥跪倒在奶奶的遗像前,哭成了一个泪人。
那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