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不到三十岁,少年得志,大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之势,志得意满之余不免头脑发热。约摸在90年代初,我爸和我叔帮忙送他妈妈入京,趁机在北京游玩了一圈,发现慧哥哥虽然是京官,但收入其实并不高,那时他把母亲和弟弟、弟媳都接进了京,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并不容易,所以萌发了下海的念头。
根据叔叔的分析,这只是表面原因,其深层原因是他的仕途那时有点不顺,因为不留神站错了队,颇受了一阵打击,一气之下,就辞职去了当时的联想集团做高管。谁也不曾料想的是,从那以后,他的人生就此一路下坠。
“京官做得好好的,要去企业做高管,高管做得好好的,又出来自己单干。”叔叔回忆说,慧哥哥一开始的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常常在《人民日报》上登广告,后来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被处以重罚,从此便每况愈下了。终于,他连手头仅剩的一套住房都卖了抵现,但还是回天无力,公司就此解散了。那房子要留到如今,怕也值个一两百万。
2005年左右,叔叔到北京出差,那时慧哥哥在中关村租了间小小的办公室,雇了一个外来妹接电话,这就是他所谓的创业现状了。一到晚上,就把办公室的沙发打开来,在上面草草入睡。那时,叔叔因为婶婶能干的缘故,已调到了县里,手头房子就有好几套,出行都有小车接送,两个女儿又聪明伶俐,日子正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奔去。而慧哥哥呢,中年潦倒,落魄江湖,交往多年的女友也一直若即若离,连家庭温馨也享受不了,大半生苦苦挣扎,奋发向前,最后却总输给了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时也,命也?叔叔叹着气总结说:“都说性格决定命运,慧君这人哪,我看做什么都不会成功,心气太高。其实他不知道,有才华有能力的人多的是,像我们这种乡下出身的,只要走错一步,就会前功尽弃。”
当年那班与慧哥哥共事的同僚,现在不是中央某部的干部,就是上市公司的高管,只有他,仍然寄居在北京一间出租屋内,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已熬成了京华倦客。漂泊他乡的日子里,他是不是也会想起故乡的小山村,在心里默念“归去来兮”?但这已经不是陶渊明的那个时代,即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
不单是田园已芜,就连素来敬仰他的村人对他的态度也渐渐转为怜悯。是的,他们并不像他那样才高八斗见多识广,但他们至少还有个其乐融融的小家庭,这就是他们怜惜他的理由了。但我深知,他是不需要旁人的怜惜的,所以偶尔回乡,他总是默坐在他家仍未翻新的土砖屋里,很少出去串门。
凤凰纵使落了架,那也是凤凰啊,骨子里仍有着凡鸟们所不具备的骄傲和高洁。已经年近五旬的他坐在人群中,还是那样出挑。他淡淡地说他过得还好,近来朋友借给他一百万,生意渐渐有了起色。
我宁愿相信事情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一切还好,他会像年少时那样,再次一飞冲天,尽管我们都清楚,这兴许注定只是个美好的理想。
在我家吃完饭,他略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风吹起他的衣袂,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背影仍然那样挺拔。我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那个男子,穿着风衣,披着围巾,漫步在田间水边,深情地唱着那首歌: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它不停地向我召唤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
归来吧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
别再四处飘泊
踏着沉重的脚步
归乡路是那么漫长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吹来故乡泥土的芳香
归来吧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
我已厌倦飘泊
我已是满怀疲惫
眼里是酸楚的泪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为我抹去创痕
我曾经豪情万丈
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为我抚平创伤
那时候,他正青春我还小,唱的人和听的人其实都不明白,这是一首多么令人伤痛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