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这是给写小说的人设置的一道障碍。
一个厨师每天面对相同的一块肉,他会厌倦吗?一个作家,每天面对相同的事情,他会厌倦吗?
会?
或者不会?
或果问我,我想我会厌倦。
我在十二年前开始写小说,从1984年以后,我基本上只写我们家乡苏州的那一块地方,只写那一方土地上的市民阶层,大家说你开掘了属于你自己的一方土地,你找到可以展示你创作才能和创作个性的一条捷径。
事实正是如此,如果说我的创作能有一些进步,正是因为我找到了这一方土地,这一条捷径,这确实是一方属于我的土地,也确实是一条比较顺利的途径,但同时,它也是一道障碍。
这毫无疑义。
许多年,我在苏州狭窄闭塞的小巷,每天看到听到的大都是些相同的事情,早晨,老太太买菜,老爹孵茶馆,年轻人急急忙忙去上班,小孩子睡意矇眬去上学。白天,小巷很安静,偶尔有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和广播书场的说唱。到下晚则成为麻将和电视的世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单调而机械,我扎在这里面不能摆脱。
是不能摆脱,抑或是不想摆脱、不愿意摆脱。几年来,我写苏州的小说,长篇中篇短篇都有了好些,因为写得比较多,感受也就多一些,我想我的难题就是要从这许多不新鲜的事情中写出一些新鲜的意思来。
要跨越障碍。
这道障碍会使读者和文坛厌倦你,更会使你自己厌倦自己,这道障碍也许是血液循环系统中的一个肿瘤,或者是损害中枢神经的一种病毒?
跨越障碍,这就是我要做的工作。
然而,跨越障碍,谈何容易。
我在我的那一方土地上不断地耕耘,不断地收获,如果我不及时地施肥养土,总有一天,我的这方曾经是很肥沃的土地会变成一片贫瘠之地,它也许有一天再也不能向我提供丰富的养料和水分,我耕耘,也许不会再有收获。这不是不可能。我写苏州,写过去的苏州人怎么过日子,又写现在的苏州人怎么过日子,写来写去,再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样来,我心里很虚,不知道在我的窄窄的小巷里还能不能再继续走下去。
我知道福克纳说过:我的像邮票那样大小的故乡本土是值得好好描写的,而且即使写一辈子,我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
读福克纳这段话的时候,我心里真是很暖很暖。
福克纳不仅仅说,他而且做到了。他的一生写下了二十多部作品,都是写他的那一块邮票大小的南方密西西比州的乡土,他确实是永远也写不完。
在地图上我的家乡苏州只有一颗芝麻大,我一直在做着没完没了地盘弄这颗芝麻的事情,在我觉得好像已经难以再继续做下去的时候,我受到了福克纳的鼓励。
家乡是很小,可是福克纳却说:一辈子……
我很开心,也就不觉得拿自己和福克纳放在一起是一种滑稽。
其实,即使没有福克纳以及其他的什么名人名言,我也同样会继续傻傻地在我的这块比邮票小得多的地方折腾下去。因为我生活在这里,我的根在这里,我也为它而痛苦也为它而欢乐,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我要继续下去,我就要跨越障碍,我如果不能跨越障碍,我将难以为继,就是这样。
那么我是否能够做好跨越障碍的工作呢?我想这很难,但是我应该有信心。
有一位评论家认为福克纳的伟大在于他的悲剧意识和历史感,另一位评论家觉得,福克纳有很高的创作度,也就是创作艺术世界的广度和深度,福克纳他虚构了一个美国南方精神崩溃的混乱世界,他的作品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但是他的作品却没有一篇是一个样儿的。
肉体也许已经陈旧,灵魂却是新鲜。这是跨越障碍的重要保证。
随着时光的流逝,不断地改变对社会对人生对小说以及对全部生命的看法,并且不断地改变对这种种看法的表达方式。
这样或许能够克服厌倦。厌倦,大家知道这是一种人类的普通情绪,在不断地克服厌倦的同时,又产生出新的厌倦,历史就是这样向前,我们每一个人也是这样向前,写小说也是这样。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这是为写小说的人设置的又一道障碍。
大家都认为搞创作应该甘于寂寞,但是结果谁也不愿意寂寞,文坛上从来都闹烘烘的,乱糟糟你方唱罢我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