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我跟着父母从素有人间天堂之称的苏州城下放到吴江县农村。在我们下乡之前,对那地方真是一无所知,只知道那地方叫作桃源。在我十三四岁那时,孤陋寡闻,真是什么也不懂,我既不理解父母亲从干部一下子变成农民的心情,也不知道乡下和城里有些什么差别,只是听到父母亲在说,怎么弄到桃源去了呢,不是有一个黑典型叫作桃源的么,可那不是在江苏呀,又说到什么陶渊明的什么桃源,我也不知道陶渊明是什么人,也不知道陶渊明的桃源是怎么一回事。
父母亲他们的忧愁,他们对前途的担心,完全是正常的,他们对于命运在突然间的大起大落,也完全有理由抱怨,而我却不抱怨,我也不担心,我觉得很快活,对一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孩子,突然要到另外一个天地去,我心里充满了新鲜的感觉,我似乎也没有怎么留恋我的同学老师,还有我的邻居等等,也许那时候我还太小,还不懂得该记住什么,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在我当时的生活环境中过得并不很开心。我也不很喜欢我那时就读的一所中学,倒不是因为这学校有什么不好,那曾经是一座相当不错的中学,和许多优秀的学校一样,曾经培养出许多人才,可是1969年我在那里上了一年学,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和全校的师生一起挖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防空洞,另外就是学了一首英语语录歌《海内存知己》和一句俄语口号“缴枪不杀”,何况,那时候家庭所受到的冲击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创伤,本来就不大会说话的我,更加沉默寡言,郁郁寡欢,更加口笨舌拙,泥塑木雕般的不讨老师同学的喜欢,也不合任何热闹的场面,我穿着旧衣服,无声无息地生活在那些无忧无虑的女孩子中间,愈发的自卑,可以说对那样的环境是麻木的,说不上讨厌,但也决不喜欢。
于是在一个大雪的天气,一艘小木船载着我驰向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们要去的桃源是一个乡,在江苏最南边,与浙江接壤。从父母亲的谈话中,我似乎感觉到,他们对桃源是抱有希望的,到了那里一看,才知道桃源原来就是一处穷乡僻壤,除了泥土庄稼,除了农民的简陋住房,别的还有什么呢。桃源的农民也和全国的农民一样,世世代代面对黄土背朝天,一年做到头勉强糊口罢了,难道我们一家今后也就和他们一样,世代耕作了吗?对这样的问题,父母亲他们肯定想了无数回,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也许我觉得这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那时候真是什么也不懂,居然不能为父母分担一点点忧愁。
我在乡下广阔的田野里,在清新的气息中自由自在地呼吸,农民孩子质朴友好的感情,好奇渴求的眼睛,使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我在很短的时间里交了许多朋友,这使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在我的农家少年朋友中,有家庭出身很好的,三代贫农什么,也有家里有些问题的,我印象最深倒不是什么地主富农的孩子,却是一些“中和党”的后代。我记得在我们那一带,“中和党”是很多很多,在我们那一个村子,几乎三五家人家里就会有一家是“中和党”。我至今不知道“中和党”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它的组织有多大,成员有多少,总部设在哪里,总书记是谁,目标纲领是什么,具体行动有哪些,我也不知道它有没有全称,它的全称是什么,中华和平党?中国共和党?或者是别的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党到底是不是存在过,也许它就像那时的另外一些所谓的反动组织那样,纯属子虚乌有。但是不管“中和党”是有还是没有,是对共产党造成威胁还是无动于共产党一根毫毛,总之我是知道在我们那地方,“中和党”的阴影是非常浓重的,浓重得连我这样的不谙世事的孩子都感觉到了它的力量,在我所受到的教育和被灌输的思想中,“中和党”是比地主富农什么更反动更凶恶的敌人,所以我的一些农村的少年朋友,他们小小的年纪也就背上了“中和党”这样一个沉重的包袱。在我刚到乡下,正是大冬天,我和农村孩子一起下地敲麦泥,没有带手套,手冻得厉害,到下晚就有两个小姑娘到我家来,给我带来一副手套。虽然是一副很普通的自己织的线手套,却使我和我的外婆、母亲大为感动,那时我和她们还不熟,只知道和我同年那个姑娘叫作文满,文满告诉我,另一个是她的大妹妹,她还有一个小妹妹在家,也想跟了来玩的,可是她不许她来,文满和她的大妹妹在我家只坐了一会,就走了。到了第二天,母亲从外面回来,神情很严重地说,你知道昨天送你手套的是什么人吗,我说她是文满,母亲说,你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吗,他父亲是“中和党”。我没有问什么叫“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