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他托人到我这儿来拿一本书,让我等着。我答应了。但接下来他就说,你把书装在信封里,然后再写一封信放进去,一起封好。我以为他开玩笑,就笑起来。他说你别笑,我是认真,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你还从没给我写过信呢。我一时应对不出来,他打住说,就这么定了,下午我就让人来取。然后就放了电话。
起先我不想理他,我想他一定是说着玩的。我们常见面,也常通电话,还有什么必要写信?但后来不知为什么,又决定还是写。不就是一封信吗?又不是一篇文章,我准备调侃他一番。于是信的开篇我就写道:“我经常接到约稿的电话,今天倒稀奇,接了一个约信电话。你说没收到过我的信,我还没收到过你的信呢。你知道我一天到晚都收到些什么信吗?第一多的是约稿信,报纸刊物男编辑女编辑;第二多的是寄稿信,文学青年恳切希望裘老师指点迷津,殊不知裘老师自己也在迷津里;第三第四第五也全是些事务性信函,包括广告。总之收不到一封是为了心情而写的信。可我自己又在写些什么信呢?给那些擅自选用了我作品的出版社写信,索要稿费和样书;给约稿的编辑回信,抱歉自己不能应约;给寄稿子的文学青年回信,告诉他们作品能用或不能用……诸如此类,又有哪一封是为心情而写呢?”
信写到这儿,我发现自己认真起来,一些积压了许久的话争先恐后地涌向笔端。于是我接着写下去:“我不知道那些曾经和我在信中互诉心情的朋友都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如今我还可以给谁写信?秋雨绵绵吗?你出门打一把伞就是了;春日融融吗?你可以晒晒棉被:心情不好吗?你出去买两件衣服;寂寞吗?你随便找个号码拨出去聊一聊,尽管聊完之后心情依旧,但你还是没必要写信。因为收到你信的朋友,会回电话告诉你说,信收到了,你没事了吧?你当然要回答说,没事儿了,早没事儿了。接下来大家说说笑笑,胡吹一通,如此而已。”
“前些天我收到一个朋友的信,他将我们一起参加笔会的照片寄给我,里面竟无一个字。我还收到过一些给我寄稿件的信,里面也没有一个写给我的字,真正是‘用作品说话’了。这些几乎不能叫信的信占了我邮件的百分之九十。有时我打电话到办公室,问公务员有我的信吗?小伙子会说,有倒是有几封,但一看就是无关紧要的。”
“的确,如今写信成了一种奢侈,一种浪费。人们都坦率地、赤裸裸地在为名奔忙、为利奔忙,急匆匆地赶着路,惟恐落在他人后面。除非被挤得摔跤,否则没人会停下步子来看风景,也没有人想过要与一起赶路的人说说话,恐怕连彼此打量一眼的情绪都没有。忙啊,别提有多忙了,还写甚劳什子信,那该多么耽误时间,可是并没有人认真想过,前方是什么,赶到前方去又是为了什么。你想过吗?”
我忽然停住了笔,我没想到我对写信竟然发出了这样多的感慨,这能说明什么呢?这只能说明我闲得无聊,或曰太矫情。你这样大发感慨,难道是希望朋友们看到之后马上给你写信吗?他们会写些什么呢?你又能回些什么呢?没有心情可以诉说。不要说写信了,看看我的所谓的日记吧,每天记在上面的,都是些这样的句子:今天完成了一篇散文。今天给某某刊物的稿子寄出去了。今天看了一本书。今天开了一天会。今天糊里糊涂混过去了……我早已习惯将自己的心情深深地、深深地埋藏起来,即使是在日记里,也无一丝的泄漏。也许“糊里糊涂”那天,正是心情非常不好的一天,但我不会将它写在纸上。就是说,你连给自己写信的心情都没有,又何来理由责怪朋友呢?
这样一想,我又写道:“我得说我曾经收到过一些非常美好的信,它们抚慰过我的灵魂和情感。有长长的诉说思念的信,有短短的传达问候的信,有让我读之捧腹的信,有一本正经分析我作品的信,有将苦恼告诉我让我分担的信,有将喜悦告诉我让我分享的信……我的柜子里抽屉里,至少保留下两三百封这样的信,它们是我的精神财富。有位朋友喜欢在写信时,将他身边的情境也一起写上,比如正听着卡彭特的歌,或者窗外正下着雨,正出着太阳,正飘着雪……当我收到信时,那种种的情境就因了路途的遥远而变得无比美丽。我怀念这样的信。”
我发现我感伤起来。这样不好,应当坚决禁止。于是我收尾:“也许信的消亡是迟早的事,如同人的情感的退化。写信的悠闲与信息爆炸的快节奏完全相悖,何况将来不仅会有可视电话,还会有电子信箱。你只要打开电脑,打开属于你的符号,就可以接收到朋友传给你的信息。何须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