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死了!
这消息对我来说太突然。
梅子是喝农药死的。
这更使我不能理解。
五年前的初夏,正是槐花飘香的季节。从部队退伍不久的侄子刚安排好工作,就笑眯眯地领着新娶的媳妇来见我。侄子是如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这桩使家族搅尽脑汁毫无结果的婚事的,至今我都没弄清楚。
“乡里人,大老粗!”侄子瞅了瞅偎依在身后的媳妇,用轰轰作响的男中音满不在乎地告诉我。
“姑姑,我叫梅子!”她闪过身,整个儿站到我面前,我一下子便惊诧她的年轻,简直就是我教的那些初二学生!她的眼睛像乌黑的深潭,透着少女的羞涩与纯情,她整齐的刘海像黑布帘,显示了额头的光洁与明净。也许是还没有完全发育好的缘故,她显得挺瘦小,站在侄子身旁就像水泥柱边插了根小柳条,不知为什么,我浸润着欢喜的心一瞬间生出一丝淡淡的遗憾来。
这便是我第一次见到梅子了。当时我的手头不宽裕,六尺的确良花布是我给梅子的微薄见面礼,想不到这竟成了我终身的憾事。梅子接过那块花布,表现出感恩不尽的神色,弄得我当时非常不安。
第二次见到梅子,是在我侄子工作的粮站里,那时梅子正在站里干临时工。她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羞涩,她拖着日渐沉重的身子在粮站大院里打包、缝麻袋干些杂活儿,颠来跑去的挺精神。我问她活儿重吗?她说活重钱多,每月都超过侄子的工资,她还说别看现在屋里空空的,不出二年什么都能累上来。侄子私下里跟我说,梅子在攒钱。
梅子也像许多普通妇女一样,开始懂得过日子的道理了,我想。
不久,梅子入上了商品粮户口,临时工转成了合同工。我不能不感叹:我侄子面相粗,心眼不粗,有门路,可是侄子说,这是梅子的功劳,梅子勤快吃得苦,挺招站里人喜欢。
春风夏雨,秋去冬来,第二年暮春时节,梅子生下一个女孩,听说叫“希望”,是梅子自己取的名。希望什么呢?我觉得怪有趣。侄子而立之年得女,想当然欢天喜地,可是家里却众望所失。梅子一下子觉出了冷遇,抱着孩子来找我,我正在上课,等我下课回来,她们娘儿俩正趴在地上逗蝉鸣,那模样其实就是大孩带小孩玩呢!
“梅子,自己喜欢就行了,管别人干什么!”我真心实意地说,“你看大姑不是也生了个女孩吗?世界有女子的一半呢!生活是重要的,不要看别人的脸色。”听了我的话,梅子笑了,我看得清楚,她笑从心底来,脸蛋儿都红了,像新涂了一层胭脂。可是临离开我家时却又长长地叹口气说:“我就不信!”
真是应了那话,梅子又怀上了,为了不使在党的侄子犯了超生的错误,呀呀学语的“希望”只得送给别家收养。又是一年春天,梅子又生了一个和“希望”一样的女孩。我得到这个口信后很不好受,我猜想梅子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可是侄子来说,她没哭,只是偷偷地去看了“希望”两次。
梅子二次生养,身体愈显虚弱,可是无论对家人外人总是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坐两次月子都咬着牙没停工。侄子说她财迷心窍,我却隐约感觉到不仅仅如此。别人家有的,她终于陆续都有了,彩电冰箱、洗衣机录音机……侄子曾对我埋怨,说梅子心太强,什么都想胜过别人。我说女人心强了也好也不好。可是世上的人有几个不想好的呢?
以后的日子里,梅子又来过我家一次,带着第二个小女儿,仍然叫“希望”。望着她那小巧纤细的身子,我真不知道那股犟劲是从哪里生出来的。我说:“梅子,大‘希望’送人了,这个还叫‘希望’,你到是顽强的希望着什么呢?”
“姑姑,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她眼中飘过一丝迷惘说,“‘希望’长大了,送来跟你念书行吧?我有钱!”
“行啊!当然行,你就放心交给我吧!”我说。这一次她又笑了,只是笑得有些憔悴。往后的日子里,我工作有了变动,调离得远了,姑侄间的来往逐渐稀少,相互间的情况了解不多,我总是念叨着梅子,她那小母亲的模样常常在我的梦中出现。
今年春天,我偶尔回老家一趟,想不到竟听到了这个叫我难以承认的事实。有人说梅子是在我侄子调走以后两地分居有了新爱而羞死的;有人说是工调时别人提她超生二胎争吵恼死的;也有人说是受不了别人讥笑她为了工作户口出卖青春而气死的。不管什么原因,我知道一定是狠狠刺疼了梅子的心,不然,她那样的人是不会自寻短见的。
梅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