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的老家湖南,春天要来得比广东晚一点儿。
印象中,老家的春天总是伴随着清明的到来才开始变得声势浩大。在此之前,你只能从泡桐树一点儿淡绿的嫩芽,或是迎春花一枝未开的花苞嗅到一点点春的气息。
清明前后,春阳和熙,春雨飞洒,我们走在明媚的春光中,提着纸钱炮仗,去后山的祖坟扫墓。浩荡春风拂在脸上,柔柔的,暖暖的,我们的心情也变得明媚起来。
我从小就喜欢清明节,二年级学了一首古诗叫《清明》,老师在讲台上摇头晃脑地念:“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我们跟着摇头晃脑地念:“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小小的我念得兴味盎然,总是把最后一个字的音拖得很长。
老师说诗是用来念的,不是用来唱的,老师还说这是一首很感伤的诗,你们要念出“断魂”的感觉来。
老师说的总没错,可是我们照样把这首诗念得喜气洋洋,每一句后面都拖着长长的尾音。我弄不明白,清明时节下的雨又不是特别讨人嫌,那些路上行人为什么要“断魂”呢?
在我的印象中,清明是一个毫不感伤的节气。小时候,每年清明爸爸妈妈都带我去山上扫墓,我们叫“挂青”,对于孩子们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快乐的节日啊,可以放鞭炮,可以在草地上打滚,偶尔还可以吃到给先人们准备的桐叶粑粑。
清明时漫山遍野都是山花,坟地上的草长出来有两寸高了,让人很想躺上去打个滚。每次去的时候,爸爸都要用锄头把坟前的草刨刨,妈妈忙着挂纸幡和烧纸钱,我呢,不是在草地上蹦跶,就是在编花环。湖南山间有一种白色的山花,枝条柔韧细长,花朵密集清香,总是在清明时节开得最盛,我总是折下两三条这样的花枝,胡乱编成一个圆形的花环。
等我玩得差不多了,爸爸就会叫我:“过来拜下你太婆和爷爷。”
两座低矮的坟里,睡着我的太婆和爷爷。从我懂事以来,他们就睡在这里,不知睡了多少年了。坟前有两块简陋的石碑,上面刻着他们的名字,我知道爷爷叫于大贵,可是我不知道太婆叫什么,坟上只是刻着“于门申氏”四个字。
妈妈问我:“你还记得你太婆吗?”
我使劲点了点头。我的爷爷,在我爸爸还只有十六岁时就去世了,我没有见过他,我的太婆,我倒是见过的,她曾经是我们村最年长的老寿星,一直活到我六七岁才过世。
妈妈往太婆的坟前放了一碟桐子叶粑粑,叹息着说:“你太婆是个苦命的人啊。”
我不太明白什么叫作苦命,就像我不太明白什么叫作“断魂”,比起太婆的命运来,我更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吃桐子叶粑粑。
我出生的时候,太婆已经很老很老了。我有关她的记忆并不多,关于她的故事是妈妈后来断断续续告诉我的。妈妈是个非常会讲故事的人,我希望有一天能够把她讲给我的故事都写下来。
2
我不知道太婆叫什么名字。
从我记事起,村里人都叫她七太婆。还没那么老的时候,大家叫她七奶奶。人们对她的称呼始终和她的男人绑在一起,不去理会那个男人在她生命中其实只占有很少的分量。
在太婆还被叫作七嫂的时候,她的男人就被抓了壮丁。
说抓并不准确,确切地说,是他主动顶替哥哥进了国民党部队。
我的太公年轻时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听村里人说,他长得高高大大,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力气,可就是懒得干活,整天叼着烟筒在村子里游荡,见到哪里有打牌的就凑过去,地里的草老高了也不会薅一下。
太公的父母很不喜欢这个儿子,替他娶的媳妇一进门,就赶紧张罗着分了家。小夫妻俩分得草屋两间外加破锅一个,两人在家徒四壁的草屋里抱头痛哭了一夜,年轻的太公发誓从此以后要勤快做人。第二天一起床,太婆在家照看孩子,让他去摘黄花,到了中午还没见他回来,找时发现又在村头看牌呢。
太婆顶着日头去摘黄花,手再怎么快也赶不及在黄花没有开放前摘完,太阳越来越毒,满地的黄花都开了(黄花菜开了后就不能吃了),太婆憋着一口气,还是都摘完了。
回到家里,看见丈夫正坐在床上抽烟筒,家里冷锅冷灶的没有一丝暖气,见她回来了,他还说:“黄花都开了,还摘回来做什么?”
太婆按捺不住,一背篓黄花兜头砸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