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心洲农场去年的棉花获得了少有的好收成,尹老大的船队一趟一趟往外运送打成了包的皮棉,运得尹老大都嫌不耐烦了。开春之后,县里决定赶在棉花下种之前在江心洲开个现场经验介绍会,打一场全县范围的棉花翻身仗。
按惯例,农场里迎来送往的事情都归林富民操持,他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把招待所的房间开窗透气,盖的垫的都抱出去晒了太阳,从下面各队要来了几十担稻草铺进大礼堂,留着那些农技员们打地铺,还买来一堆红红绿绿的纸做成了小旗,东一杆西一杆地插着,弄出一股子喜气洋洋的大气氛。
林富民是个爱热闹好面子的人,凡事要么不办,办就要出彩,好让别人日后有个说头。回回他操持这样一个会议,总是把自己累得像条狗,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这个那个,一边挖空心思地要在有限的职权范围内制造出无限的快乐。
此刻他万事俱备,只剩会场上的一条横幅没有完成。做横幅的红布现成,横竖就那么一块料子,开什么会,往那布料上贴什么字,完了一泡一洗,叠起来下回再用。关键是贴上去的字不能马虎,那是给几百双眼睛看的,代表了江心洲农场体面的,万不能让人家以为偌大个农场“没文化”。
林富民特地花钱从供销社里买了一包最好的“大前门”香烟,跑到中学里求美术老师帮忙,写上几个漂漂亮亮的美术字。老师一口答应:“好好好,行行行。”结果他只在一大叠报纸上草草勾出了那些字的轮廓,横不平竖不直的,拐弯抹角处还留着先后几笔不同的方案,就这么让小芽抱着交给了林富民。林富民只好抓了小芽的差,让她揣摩着老师的意思把那些笔划拿尺子打直,从报纸上剪下来,再拓到黄色蜡光纸上,再剪出字,最后往红布上贴。
很简单的一桩事,多费了两道工序,害得小芽整整一天弓腰曲背趴在招待所门前的空场上忙。
天是真的暖和起来了,场边沟坎里的芦苇都冒出笔杆高的芽儿了。芦苇的新绿很好看,跟田里的麦苗、堤上的柳芽的那种绿都不一样,有一层毛茸茸的银光,手摸上去,是婴儿皮肤的感觉,柔滑得发腻。
蚂蚁们最机灵,早早感知到春天的来临,忙不迭地钻出泥土,在小芽摊了一地的报纸和蜡光纸上爬来爬去,也不知道忙乎些什么,小芽嫌它们碍事,时不时要趴下身子把它们吹开。
苏立人从办公室窗口看见了小芽和她面前的这一摊子,忍不住地走过来凑个热闹。他动手把长长的红布摊开,又把小芽剪妥的黄字一个一个摆放到相应的位置上,弯腰看看,再退远了看看,在心里品评和斟酌着,而后要过铅笔,在其中的几个字上稍稍地勾画了一下。小芽拿剪刀过来,按他的勾划做了一点修剪。这一剪,就看出苏立人的艺术功底来了,字体的肥瘦长短比例果然恰当许多。
林富民本来在房间里拨着算盘珠子算会议招待费的细账,看见苏立人过来了才赶快丢下算盘出门,亦步亦趋地跟着,歪了脑袋煞有介事地看,一边抚掌叹息道:“改和不改,大不一样啊!本来是只见肉不见骨头,这一来筋筋骨骨都出来了,精神!有劲道!”
苏立人一扭头,见林富民那样一副欣赏不已的样子,就想捉弄他一下:“来来,老林,你帮着鉴别鉴别,这几个美术字到底应该算宋体,还是仿宋,还是隶字?我怎么觉着都不地道呢?”
林富民脑子里紧张地转着弯,盘算回答哪个才合适。后来他决定挑个中间的。“仿宋吧。”他说完了就把嘴巴闭成一条线,还点点头,好像经过仔细思考才得出结论。
苏立人猛然爆发出开心的大笑,边笑边用手指着林富民:“我就知道你要着我的套!还仿宋呢,这不明明就是个黑体嘛,报纸头版上最常看到的字嘛!”
林富民毫不惭愧地摊着两只手:“我不是不看报吗?”
“那你就不要瞎拍马屁呀!字体都不懂,还说什么骨头啊肉的,活见个大头鬼。”
林富民自我解嘲:“反正我就是个粗人,说错了不掉价。”
收发室的王麻子脑袋一探一探地走过来,看见苏立人,紧着趋前两步:“苏主任让我好找!我心说能去哪儿呢?原来在忙开会的事!”
苏立人纠正他:“不是我在忙,是人家小芽在忙。”
王麻子笑嘻嘻地:“你是领导她忙的人。”说着给他递过几封信和报纸。
苏立人就地站着,先拆了牛皮纸信封的公函看。第一封看了,没什么表示,叠起来灌回信封,夹在左手的指缝间。看到第二封,他眉毛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