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年农场的冬天冷得有点邪乎。九九八十一天,几乎是逢九必下雪。场里的老人都说,建场这些年,还没见哪个冬天有这么多的雪下来。
雪总是从前一天的傍晚开始飘落。先是零零星星,横七竖八,小一片大一片,毫无章法,仿佛探头探脑的侦察部队,对地面上看到的一切都万分好奇。很快地,大部队就性急起来,铺天盖地蜂拥而上,管你河流田地房屋行人,扑上去掳住再说。
雪大的时候,三步开外看不见东西,也不能开口,嘴一张雪就把你呛住了,噎得你险些窒息。满世界都是急速下坠的一根根线条,眼花缭乱,久看之后会感觉天旋地转,弄不好真的咕咚一声坐倒在地,屁股跌得生疼。
耳朵也像是被棉花闷紧了一样,真是静啊,静得耳膜嗡嗡作响,疼痛,胀紧,脑袋也跟着发奓。极度静谧的状态原来并不好受。雪这玩意儿怎么就这么能够吸音呢?
冷。除了冷还是冷。这儿的冷跟北方不同,北方人家起码有个暖烘烘的屋子可以躲藏,在这儿往哪儿躲呢?每一间屋子都成了冰窖,洗脸的毛巾瞬间会结上一层薄冰,饭菜端上桌子,如果不能在三五分钟之内咽下肚去,那就只好冷着进口让舌头牙齿受罪了。
因为天冷,上冻,田里进不去,各队里都把人招呼到仓库里,男的搓草绳,编杞柳筐,修整农具,女的剥棉桃。雪天里的仓库,不存种子化肥和农具了,就这么腾出地方来库存人了,男人和女人,搓草绳的男人和剥棉桃的女人。这时候的仓库是全农场最热闹的地方,人们一堆堆一簇簇,手不停口不停,讲古说段子,打情骂俏丢媚眼,恼极了就站起来追打一番,惹出又一阵笑骂。门外大雪飘飘,门内人气沸沸。棉桃的烂熟味,稻草的霉腐味,杞柳条子的沤馊味,加上人们的口臭脚臭汗臭,仓库里终日氤氲着这种乡间特有的气息,使每一个呼吸在其中的人心里无比踏实。
小芽的学校放假了,小芽想去替代李秀兰剥棉桃,好让母亲腾出空来缝制过年的新衣新鞋。李秀兰死活不让。她宁可让小芽在家里学着缝衣纳鞋。她总是抱怨小芽手笨,说现在的女孩子虽说个个上学认字,却是越学越拙,什么活儿都拿不出手。“将来怎么办呢?将来你女婿你孩子的衣服鞋袜谁来做呢?”李秀兰忧心忡忡说。
每次听她说这样的话,贺天宇的面孔就会从小芽心里一掠而过,依然是那种温柔和怜爱的目光,漫不经心的笑意,以及浑身上下传递出来的清爽和洁净。明明知道这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虚幻,小芽还是愿意这么想。不可能不想。
场部宣传队早就开始了活动,苏立人委派叶飘零当队长兼总导演,雄心勃勃要在全农业局的下属单位文艺会演中夺个头名。更进一步的打算是能参加全县文艺会演。那时候各地宣传队的水平都比较高,因为专业团体少,老百姓平时又没什么娱乐,放电影都只放《地道战》、《地雷战》,看宣传队的演出就成了城里乡下最大的欢乐。村村社社,工厂学校,若没有一个相当建制的宣传队,就好像过年过节家里都拿不出一盘炒花生似的,是很丢面子的事。
叶飘零上任之后,有一天在场部碰到小芽,她看看小芽白杨树般的苗条身子,说:“小芽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到宣传队来吧。”
小芽心里就一动。她鼻子里又闻到了叶飘零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更重要的一点,她知道贺天宇最近一直都在宣传队里写剧本。
小芽感激地望着叶飘零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轻声说:“好吧。”
小芽当天没有回家,立刻去了宣传队排演节目的场部大礼堂。
她看见了傲气的商影影和农场里最为出众的一帮男女知青,他们在排演一个《采棉舞》。商影影是节目的编排者,她总是离开人群躲在角落里苦思冥想,神神怪怪地自唱自舞,变换着各种手势和造型。其他人没事似的三三两两站着,说闲话,互相梳理发辫,交流回城探亲的见闻,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神态。那边商影影想好一个动作或是造型,赶快转过身,拍着手吆喝大家站队,各人回各人刚才的位置,然后她在人前把想好的动作做出来,然后是慢动作和分解动作,一二三地喊着口令,让大家学做一遍,直至前后能够连贯。
完了又是第二轮的苦思冥想和教学。
小芽觉得商影影一个人怪累的。别人就这么看着她辛苦,也没有一个人自告奋勇帮一帮她。后来小芽才知道,是商影影不要别人帮她,她喜欢这种独断专行的方式和唯我独尊的感觉。
小芽最想不到的是温卫庭温医生也进了宣传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