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芽和她同座位的好朋友花红肩并肩地往家里走。两个人都是一样苗条的身材,穿着一样的深蓝布裤子,浅紫色底带白色和黄色小碎花的棉袄罩衣。去年春节前小芽过江到江岸镇上扯了这身料子,回来送到场部裁缝那儿做,被花红看见了,花红说好看,硬是赶着去扯了同样的一身。小芽本来不介意:料子是供销社里卖的,谁有钱都可以去买。可是有一次贺天宇站在对面端详她们的时候,眯着眼睛说了一句:你们两个穿这身衣服真像双胞胎啊!小芽心里就咯噔一跳,意识到贺天宇的话里其实是有意思的:人和人之间不应该处处雷同。以后小芽总是小心避让着不跟花红同时穿这身衣服。只是花红一点也没感觉,她偏喜欢打扮得跟小芽一模一样,仿佛好朋友就要好得让外人分不出彼此。小芽上午才把这衣服换上身,花红下午回家赶紧也换上,哪怕衣服刚洗过,领口袖窝还湿得冰手。
此刻两个人穿一样的衣服走在路上,偏偏又遇上了贺天宇。
贺天宇的双手像往常那样插在裤袋里,斜倚着大场边的一个芦苇垛站着,右腿交叉在左腿之上,膝盖拱出去,身体的全部重量落在左腿脚跟处,显出一副懒散和闲暇的样子。
小芽一下子就站住了,心里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慌张。
“贺天宇,你今天没有出工啊?”花红抢着跟他打招呼。
贺天宇不理她,眼睛只盯住了小芽。
“小芽,你到我屋里来一下。”
小芽惊讶地看着他:“我?”
贺天宇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说完话,不等小芽回应,他扭头就往那一排知青工棚走,好像认定了小芽会不声不响跟上来一样。
小芽和花红对视一眼。花红的眼睛里有一点点失落和抱怨。但是小芽顾不得照顾好朋友的情绪了,她紧走两步,跟在了贺天宇的后面。
贺天宇的屋子一进去就有一股霉味,是好几天没有住人的缘故。小岛上就这一样不好:潮湿,什么东西都容易发霉。
贺天宇弯着腰,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硬纸的鞋盒。盒子里发出很轻很细的一声叫,娇滴滴的,婴儿呢喃那样的。
“是小猫!”小芽忍不住地大声说出来。
贺天宇笑笑,掀开鞋盖,里面果然是一只黑白花纹的小猫,小得蜷在盒子里像一只毛茸茸的花球。贺天宇伸手进去轻轻拨弄着,一边嘟哝:“起来,起来,小懒球,起来让你的主人好好看看你。”
小芽愣住了,又惊又喜:“是给我的?”
贺天宇说:“给你的,赔你的虎子。”
小芽想起电筒光下虎子那张血糊拉塌的皮,心里一酸,转过脸去:“不用,你自己留着。”
贺天宇善解人意地一笑,捞起小芽的一只手,把鞋盒连同小猫塞在她的肘弯里。
小猫在盒子里动,四条小腿软软的,摇摇晃晃要想站起来,小爪子把盒底挠得窸窸窣窣响,那盒子就在小芽怀里来来回回地蹭。小芽的心在一瞬间被蹭得融化了似的。
“我不要你赔,我没有怪你。”小芽抱紧了盒子,又一次说。
贺天宇逗她:“真的不要?真不要我就给花红了?”
小芽咬住嘴唇,不肯说话。
“抱回去吧,好好养着。”贺天宇替她把鞋盒的盖子盖上,顺便在小猫身上轻轻抚了一把。“别担心,猫在我这儿挂了号,再不会丢了。”
小芽这才抬起头,对贺天宇感激地一笑,两手抱住盒子出门。
贺天宇真是个很仗义的人哎,小芽心里不无柔情地想。怪不得好多的知青都服他,他做出来的事情就是让人心里舒服。
江心洲农场两年当中陆陆续续来了三批知青,贺天宇是第一批来的,资格算是最老。那一批知青到场时的欢迎仪式也最隆重,是苏立人和校长亲自带着学生们到江边敲锣打鼓开的欢迎会。一条船上下来的知识青年们,几乎个个身边都簇拥了三两个家长,唯独贺天宇孤零零一个。他孤单地走在江堤上,在全体知青和知青家长的队伍后面,扛着和拎着他的行李,踽踽独行,像一只离群的孤雁,那姿态和神情让十四岁的小芽心生怜悯。
那一天贺天宇穿着一件洗成微黄的白布衬衫,领口敞了一颗扣子,露出里面浅蓝色带白边的背心。袖口是卷到肘部的,手腕上明晃晃地戴着一块手表。那块七十年代初期的上海牌手表无言地说明了贺天宇家不错的经济状况。裤子是当年最时兴也最普及的草绿军裤,好像还没有下水洗过,带着布浆的特有光亮。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