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龄敢问殿下,此生是甘心作一藩王终老呢,还是有经营四方、凌驾八表之志?”
这句话问出来后,很长时间内,承乾宫书房里只有微风吹动纸页的悉崒声。乌檀黑漆螺钿书案边竖立的镂腹铜炉鹤嘴中吐出一缕缕若有若无的龙脑香烟雾,随风飘化,和案上笔墨、累累书籍散发出的气息混合,高大轩敞的室内就溢满了淡雅素洁的“书香”——这也是秦王妃长孙氏入京后才新有的景象……
“此话怎讲?”
李世民质问的口气,比预想中要平淡温和很多。低着头不与他正面对视的房玄龄心下稍安,但仍未抬眼,话题也转偏了:
“王府兵曹参军杜如晦,殿下可记得此人?”
李世民想了一下,记起来一个三十多岁的英爽男子模样,好象是平长安后才投效到他帐下的,引见时略略交谈几句,觉得此人机敏果断、反应极快,印象很不错,当即委署官职留在了自己身边,但此后也没再特加留意……
“是京兆杜陵的杜克明?”李世民提点杜如晦的籍贯和表字,“不错,我记得他。怎么?”
“眼下府属外迁的虽然多,但都不足为虑,唯有这位杜克明,聪明精干,临机果断,仍是王佐之才,”房玄龄意味深长地微笑,细长眼眸透过睫毛凝视面前这年轻的皇子,“如若殿下只想作一守藩亲王,那就罢了;如果要经营四方,就非此人不可——请殿下示下。”
室内再度沉默,李世民别开眼去,一时不答话,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抚弄摩挲书案上一方白玉猎豹镇纸。
这玉豹长身后躬,两耳下压,前腿撑地,后肢绷紧,尾巴夹卷,正是要扑向猎物一触即发的瞬间姿态,身上块块肌肉饱满凸出,雕琢得栩栩如生。它本是隋宫珍宝,放置在皇帝的御书案上,日前李世民入觐父亲时,见这镇纸玉质温润无疵,镂刻精绝,忍不住拿起来玩赏,李渊在旁边看到,笑话一阵“小孩子就是喜欢打猎贪玩”,也就赏了儿子叫他顺手牵走了……
又想到父亲已经登基加元服,自己请安仍然习惯性地叫出“爹爹”,刚刚愣一下想着是不是该改口叫“父皇”了,父亲已经大笑说“算了算了,你们叫惯了,爹也听惯了,又没外人,一家子关起门来做皇帝有什么意思,你们在外面给我好好做事,比嘴上叫什么要紧得多……”
大哥可是早就规规矩矩的改了口,也没见父亲说什么……难怪三姐成天戏谑“爹爹就是偏心”了……
如果不偏心,何必在立皇储前特意又骗又哄又补偿地安慰次子呢?自古立嫡以长,那是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啊……
其实,爹爹真正想立为皇太子的,是我吧——十九岁的青年在心底对自己低语。从小到大一直被父母带在身边疼着宠着,很自然地认为兄弟当中自己才是最出色的,也是最受父母器重关爱的,至少,什么好东西都该有自己一份才对,但是“储位”这种东西,却偏偏没办法分割均沾……
如果大哥不是“幸运地”比我大了那么八九岁……李世民忍不住地想,除了年龄,我哪一样比不上他?大哥很好,当然当然,谁都挑不出他什么毛病什么错来,只是,我比他“更好”……
既然没办法改变兄弟行序,那就只能改变立储规矩了,不是吗?除了“立长”,不是还有另外的说法,叫做“立功”“立贤”?
父亲也是这个意思吧……兄弟中独独让自己来执掌兵权征战建功,甚至,加元服典礼上为自己安排的“太尉”一职,让自己亲手为父亲戴上那顶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冠冕,轻拍自己脸颊的温暖潮热的手,疼爱而鼓励的眼神,太极宫陛下那壮丽城阙无限江山……
“要不是玄龄公进言,我几乎错失了此人,”李世民眼望窗外的春日黄昏,语调淡然,仿佛只是在随口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即刻表奏朝廷,将杜如晦留在府中就是。”
暗中长出一口气,房玄龄躬身称是,说几句“殿下一心招揽才俊,诚社稷之福也”之类的话,窗外有人禀报,送了一封书表进来。李世民看罢,轻蔑地笑一笑,随手往案上一撂,很不当回事的模样。
“看来不是什么急重要务了?”房玄龄觑着他的脸色问。
“是要务,但没什么急重的,”李世民笑着告诉他,“上次被我们打得溃不成军望风而逃的西秦薛家,又来找死了!”
唐武德元年六月十日,距李渊称帝建唐不过二十天,李世民受封“秦王”三天之后,占据陇西的秦帝薛举率数万兵马东进,攻打泾州,算是给大唐皇帝李渊的登基贺礼。泾州郡守一边据城守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