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干柴凌乱架在火塘里。柴堆中正“叽叽喳喳”爆着火星,火苗从柴堆里“嗞嗞”一个劲向上拥挤,带着缕缕青烟“噌噌”往上蹿。
滕迟墨伸着一双小手,在蹿起的火苗上来回烘烤,时不时侧脸瞟一眼板着脸的父亲。二叔紫轩挨坐在父亲身边,他手持一根扒火棍,偶在火塘柴堆里扒弄几下,弄得柴堆里再次“叽叽喳喳”溅出火星。从四周壁缝里袭进堂屋的凉风,吹扑在尖尖火苗上,火苗一会儿偏向右边,一会儿“呼”的又向左偏去。
二叔扔下手里的扒火棍,撩起衣摆,从裤腰带上取下一个小小的,圆鼓鼓的布袋子。他双手解开捆扎布袋的细绳子,从袋子里抓取一些黄黄烟丝,然后要过父亲手里的竹烟斗。那只烟斗的末端头子,已被火烧得焦糊。他把烟丝装进烟斗,拇指在烟斗上用劲捺了几下,把烟斗里的烟丝压紧,另一端含在嘴里,一只手握住烟斗中间,低头躬腰,烟斗伸进了火堆中。接着听到从二叔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吸烟声。一缕缕青烟顿从二叔的嘴角冒了出来,慢悠悠地向屋子上空飘荡。二叔抽烟的“喳巴”响声,破坏了堂屋里的沉闷,堂屋里稍稍有了一丝生气。
二叔手里的烟斗在堆砌火塘边缘的青石上磕了几下,捆扎好手里的烟袋子,挺了挺胸,掀开露出棉花的破夹袄下摆,将布袋再次系在裤腰带上。他把烟斗退还给父亲,在父亲接过烟斗的那时,二叔说话了:“大,要不咱们改换时间,别与他家冲撞在一起,免得又生出事端!”
二叔说这话时始终看着父亲的脸,声音不是那么硬气。二叔同父亲说话向来就是这个语气,从不声高,一幅不卑不亢的样子。父亲曾经当着自己的面数落过二叔。他说二叔缺乏山里男子的那种阳刚之气,总是那么不温不火地唯唯诺诺。父亲还骂过他,骂他如是这般下去,他是带不好船帮的,当初就不该把船帮交给他。这都好几年了,船帮还是没一点起色,仍然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与他在船帮领头时相比衰败多了,就连船帮里的纤夫想混一顿饱饭,也成了他们的念想。每当父亲教训二叔时,二叔是不敢顶撞父亲的。父亲动气时,二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不让父亲看到他的脸色变化。
二叔身子与父亲相比,那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二叔的身子很单薄,脸颊上看不到长有肌肉,额头到印堂的肤色晦暗,眉棱骨突得很高,眼睑凹陷很深,下巴颏儿尖细。简直就是一张腊黄的脸皮包裹着一个骷髅,初次看到他有些骇人。
父亲为什么要将船帮交给像二叔这样弱不经风的人,而且还让二叔独挡一面?估计父亲有父亲的想法,他是怕二叔再这样下去,是很难存活下来的。所以把船帮交给二叔,让他风里来,浪里打,闯险滩宿水上,把身子骨练得硬朗一些,胆儿练肥一些,别让他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二叔就是一副吃饱不长肉,躲在阴处不变白的贱命。父亲说他唯唯诺诺,而船帮里的每个人都很敬重二叔,从拉纤的纤夫到生火做饭的杂手,没人说过二叔的坏话,他们大都很听二叔的话。父亲不放心二叔,倒是到船帮里问过几次纤夫和撑篙篙手,连杂手也问过了,他们都念着二叔的好呢。父亲对这事还是不放心,把二叔叫到家里,问他船帮里既然都念你的好,都是一条心地拥戴你,为何船帮还是半死不活的。二叔声音很轻,他辦着手指算给父亲听。常德码头每月给帮会要交码头保护费,这是一笔很大的开支;洪江的码头费;辰州的码头费;从铜仁漾头往下游至常德,有四处土匪设置的通关费;给衙门上交的月税、年税、人头税、行船税、杂税、印花税等等等等,算得父亲听都听不过来了。算到最后,二叔行船的所有收入全花光了,有时听得他说,船帮还欠着某处的通关费,某月某月的印花税没交。哪儿还有钱管饱船工们的肚子,能让船工们一日喝上一顿米汤,就算日子过得很不错了。
每当父亲听到二叔算帐后,他不语,阴沉着脸,骂一句:狗日的官府,还要人活不活了!然后,便仰头看天,连出几口粗气,长叹几声。
二叔虽然不是很健壮,但他的骨子里却很硬气。不敢与人相争,但从没怕过谁。当然,他怕父亲。父亲起吼时,他沉默不语,等父亲稍微平静后,他又在父亲的跟前,一个劲的大大前大大后叫得那个亲近,就跟刚才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有时迟墨都很羡慕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恨父亲怎不给他也生下一个这样的弟弟……
滕春生侧过脸,看着脸颊被火塘升腾大火烤得略带微红的紫轩,声音不大,但语气分明对紫轩刚才的建议不是很乐意:“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