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边塞与诸郡之间,虽然有完善的邮驿系统,但那是用来传递官家文书用的,普通戍卒哪有资格使用?他们的家书,只能给予些许报酬,托往来商贾或者熟人送回去。
话说,虽然事情繁琐,但很多商贾乐此不疲地做这份工作,赚钱倒是其次,更多是为了在家乡留下一个好名声。
他们被家乡人提起的时候,也想落得一个“传递家书义气之士”的名头,也想被人打心眼里尊敬,而不是茶饭之余口中的谈资,世人眼里士农工商中的“贱籍”。
武州塞一角,摆满了颜色几乎掉光的柳木案几。
掌管戍卒籍贯的军吏,铜簪穿发,皮甲加身,领着一群衣衫褴褛却识字的苍头,也就是奴隶,守着小山高的户籍竹简,逐一对照,哪怕累得满头大汗,也不敢有半分懈怠,生怕将家书送错地方。
戍边士卒是一群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随时都可能死在战场上,也许,这封信,将会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封家书。
“都核对仔细!出了差错,休怪我动用军法!”军吏语气冷漠,握着一根粗糙的马鞭,在埋头工作的苍头间来回走动,锐利的目光时而落在某个人身上。
一名苍头拿起家书,小心谨慎地念出写在竹简背面的单位、名字,而另一名苍头会在籍贯名册中查找记录,接着喊出对应的乡县,再由顺路的商贾领人装车。
“第一侯官塞-第四部-第二十四燧-王定。”
“豫章郡鄱阳县彭蠡乡!”
“入车!”
“第四侯官塞-第一部……”
“淮南国寿县橘乡!”
“入车!”
“……”
工作庞大驳杂,仔细观察却进行得井然有序。
这项工作可能要持续好多天,直至武州塞四百里诸燧最后一封家书被送出去,才会结束。
当一辆辆插着鲜红汉旗的马车从武州塞驶出,一路向南,往雁门关的方向进发的时候,家书便正式踏上了旅途。
他们将从雁门关前往全国各地。
他们将越过数千里水泽山野,越过喧吵热闹的田间村头。
他们会把书信以及所寄之物,送到目的地的亭长、乡啬夫处,再由识字的小吏亲自送到家中,为其家人讲解里面的内容。
至于是否会贪墨戍卒寄回家的粮食、钱财?大可不必担心。不说信义之风,他们来边郡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何必冒被通缉的风险,赚那蝇头小利?
眺望草原上渐行渐远的马车群,掌籍官吏站在要塞墙头,忽来有一种独在异乡的孤寂,一阵北风袭来,他的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忍不住揉了揉留得眼眶通红。
只求家书能平安到达寄信人的家中。
只求家书能得到家人的回信。
尽管愿望很奢侈,尽管每年有许多家书会在路上,因为各种不可抗力的原因丢失,但军吏还是这么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信车消失在地平线上,或许是日落西斜,又或许是有人呼唤…总之眼角只剩下两道泪痕,军吏才扶着干硬的黄土墙壁,步履蹒跚地下了塞墙,去守着炭灰飞扬火盆,做那些尚未完成的工作。
……
景帝后元二年腊月十三,天阴的发灰。
东郡濮阳县下水乡,长丰里外的数百亩青绿麦田内,三三两两的农夫窝在自家地里,卯足了劲儿,挥锄锄草。
西边一片靠近矮山的贫瘠农田,一个脸孔熏黑、皱纹皲裂,
两鬓斑白的五旬老者,艰难地提起锄头,挖出深埋在田中一棵棵蔫黄的杂草,一阵寒风袭来,单薄褐衣的左袖下,却是空荡荡的。
老者挪动着残损身体,将锄头放在下一棵杂草上,用脚踩着锄头钝面,斩断草根……
此时,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阵焦急的呼唤:
“姨丈!”
“快别锄了!姨丈!”
一个二十来岁,穿皂衣(黑色)、戴帻巾的青年,怀抱一只陶土坛,踩着陡峭的田垄踉踉跄跄走到这里,草鞋前端露出的拇指内却塞满了土垢。
“季?”江顾父停下手中的活,佝偻的腰渐渐弓起,眯眼看清来人,愁苦的脸上多了一丝笑容,“你今日不在亭中值守,怎么有空过来?”
“武州塞来信了。”季从袖口里掏出一卷缠绕布条的竹简,又笑嘻嘻地拍了拍陶坛,“二郎寄回来一个五、六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