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或说“太忙了”?不错的借口。我好像是很忙,虽然不知道自己三年来都在忙什么。
但总有人代劳的吧。他们默默帮我做着我本该去做的事。我只要坐下,躺着,乖乖的,让他们看到韦韦还健健康康的,足够了。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别惹事,好好活着。
没出去找哥哥和姐姐,也没下楼去和大人们寒暄——去了也不知道说什么。我一个人呆在窄窄的房间里,昏暗的日光在窗帘下晃悠。驻足于寒意,在农村,它们习惯于每个冬天的日子里肆意从脚下生长。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梦游似的打量这房间的一丝一毫,从天花板上残存的两挂蛛网到角落里再也不能起飞的小虫。我看了很久很久,并觉得只要愿意就还能看更久,久到开始想象一只畏畏缩缩的蜘蛛从墙角爬到屋顶。
但我起身了,无可无不可地再次在二楼逛了一圈,仿佛清晨于日暮时巡视领地的国王。我不想找什么,也没找到任何东西,直到从哥哥一家人的房间里看到一本放在桌上的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我拿着它走回自己的房间,在床上倚靠着堆得像小山的棉被,随意地翻看。翻到的第一首叫《苦寒行》,作者是曹操。初一的时候我们学过《观沧海》和《龟虽寿》,我还知道《短歌行》,而这首诗还是第一次听说。[1]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2]
好像和之前那些壮志豪情的诗并不相似,但读罢都十分苍凉。说得直接一点,我更冷了,冷得想把背后的被褥铺开,缩进去,团成一团。但或许没用,我知道,棉袄和棉被都不能发热,它们不是热源。乡下太冷。
太行山也很冷。它在北方,我知道的。“解题”里说,这首诗写于曹操征讨高幹的途中。羊肠坂,注释写了,指从沁阳经天井关到晋城的道路。坂,斜坡。诘屈,曲折之状。应该是道路像羊肠子一样盘旋回转而得名的吧。现在去的话,我恐怕不只是在太行山上像曹操一样又冻又饿,还会在九转百折的盘山公路上吐得不省人事吧。行车最可怕的便是想吐,车却颠簸着停不下来,汽油味无孔不入地灌入身体,人又不能把头伸出窗外,只能找个什么东西接着。可不是所有袋子都密不透风,吐着吐着可能就发现什么东西滴到了鞋子上,外带一车的腥味。一场噩梦,无法控制自己的肠胃,也无法控制自己恶心别人的举动。曹操晕车吗?应该不会。但他无非也是在半路上走着走着想回去了。天黑了也找不到住处,还得上山伐木,凿冰取水,换谁都会想家的。只是,他停不下来。
最后几句也还有注释,我没再看了,往后翻了几页。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何为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3]
写得真好。题目下的注释还说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现存较早的七言诗,诗人还写过一篇开文学批评风气的重要论文。但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们过去也没有在课堂上见过他的任何作品,只知道他和父亲以及弟弟并称为“三曹”——好像还有个“七子”,我只知道其中有个让过梨的孔融,小时候我总把他的名字听成“恐龙”。“恐龙让梨”,似乎没什么了不起的,再大的梨对它们而言也是一口一个。
好像自从听老师讲了他们的故事,这个人在我的记忆中就是个坏哥哥。既没有父亲的雄才大略,也没有弟弟的才高八斗。嫉妒弟弟,害怕弟弟,不顾手足之情,一心要置他于死地。冷酷无情、刻薄寡恩,我讨厌他,十足的讨厌。
可他却写出了很好的诗。这首《燕歌行》比我们在小学课本上背得滚瓜烂熟的《七步诗》精彩得多——这么比也不大公平,毕竟《七步诗》只有寥寥几句。从未想过这个人竟也有这么温柔敏感的愁绪。大概是想到了自己吧,我也曾有过很多时间默默地站在镜子前,或是趴在窗台与阳台上,似乎在想着什么,似乎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