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风尘仆仆地从故乡赶来。顾不得喝一口热水,就从大提包里一样一样地拾掇带来的土产。有红豆、黄豆、绿豆、花生、红枣、鸡子……最使我和爱人高兴得合不拢嘴的,是那满满的一塑料桶小磨麻油。黄亮亮的一桶,足有十五斤。超过我和爱人二年的供应量。我惊喜地望着老人家,心中疑惑不解。
老人爽朗地笑了。她告诉我,今年家里收的芝麻交过了任务,卖过了高价还余几百斤呢。几家合伙打了几缸油,油渣上地又肥又壮。现在吃油再也不用筷头蘸了。
吃油再也不用筷头蘸了,这自豪的话语既是对今天生活的赞美,也是对过去的沉痛回忆。记得我小的时候,家里有一个肚大脖细的小油罐。这小油罐是一家人心目中的宝贝。谁头疼脑热生毛病了做点小饭,母亲总是照例用筷头在里面蘸几下放在碗里或锅里和一和;过年过节了,做好菜盛到碗里或碟子里,母亲便一只手托起油罐,一只手的食指捂住罐口,颤抖几次,滴出几滴浇碗头;哪个孩子睡觉耳朵里爬进了虫子,又照例是母亲扳着孩子的头,轻轻地朝耳孔里滴一滴,一会儿,虫子就会爬出来了。油罐的大权总是掌在母亲手里。那时,我总怪母亲太细了,怕吃,一滴麻油就像命根一样。每当吃饭时,我和妹妹总是贪婪地朝小油罐瞟上几眼。几滴小油花对我们姐弟几个的吸引力是多么大啊!它可以使我高兴地扒完一大碗菜糊糊,有时也可以使我噘嘴皱眉大哭一场。
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我从地里拾芋头刚回到家,就听妈和隔壁的李二奶奶说:“二婶,你家孙子伤风不想吃饭,你来俺家倒点麻油给他烧姜茶喝。”我一听,气炸了,我们姐弟几个熬得口水多长,你倒会疼惜别人!我跑到灶屋里,铲了两锅铲红渣圆子,用筷子夹碎,搬起小油罐咕嘟咕嘟地倒起来……喷香的味儿直钻鼻孔,还未来得及吃就听到“啪”、“啪”、“啪”沉重的巴掌打在我的头上、身上。妈气得发抖,青着脸骂着:“你这个炮打的,看你可偷吃了……”
我的“抗议”没顶用,母亲还是倒了两小汤匙麻油给了李奶奶。但打那以后,我却记住了,吃油只能靠母亲用筷头蘸了放在锅里。麻油啊,虽然香,但在我的童年生活里却是太少、太少了。
今天,就是今天,当地球又载着我绕着太阳转过十六圈以后,母亲,这个当年为一滴麻油而精打细算,被儿女认为怕吃的人,却一下子为女儿送来了十几斤麻油。世道真的变了吗?望着母亲那泛着强壮活力的面孔,那挺直的腰杆,我蓦地感觉到,我的母亲,她硬朗多了。
中午烧饭的时候,我特地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款待远道而来的母亲。有红烧羊肉、猪排、油炸虾、红烧鱼等。我不时地朝母亲碗里夹菜,劝老人家多吃一点。我心想,冬天到了,家乡都是用干芝麻叶下锅。一年难得吃几次荤腥,也得让老人家享享口福。谁知母亲竟看出了我的意思。她笑着说:“丫头,自个吃吧,家里不少这些东西。鸡鸭鹅满院都是,想吃就杀一只。昨天,你爸又宰了两只大山羊留过年。门口的臭水塘也派了上用场,放了几千尾‘胖头’鲢子。眼下冬鲫鱼正肥呢,一高兴就撒几网,做的汤又鲜又浓。听大地方人说,吃什么植物油好处多,眼下家里都不吃猪油啦,家家是小磨麻油。哈哈!妈的嘴再也不是光留吃芝麻叶的了。”
提起吃芝麻叶,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儿时,每到八月芝麻开花的时候,我就和村里的孩子一道去大田掐芝麻叶。掐了回来,用开水煮一滚,放在小院里晒得焦干。第二天早晨,经露水一露,软软的,然后,各家的大人就把这晒干又露软了的叶子续在一起,慢慢地拧成细细的一长串,再合过来用绳子一系,挂在屋檐下风吹日晒。一入冬,每每取下一小撮,热水一泡,就是最好的下锅菜了。那时母亲年已半百,端起碗,总得细细地咀嚼一气,才能下咽。孩子们觉得苦涩难吃,偶尔皱起眉头的时候,母亲总是用筷头轻轻地在油罐里一蘸,然后挨个在每个人的碗里一搅。菜是苦涩的,但母亲给予的点滴油花却是喷香的,于是我们姐妹又大口吃下去。
今天,就是今天,母亲,这个含辛茹苦的中国农民终于告别了半年糠菜半年粮的日子,竟也过上了用鱼虾荤腥下饭的生活!这,这是真的吗?
“真的,丫头。”母亲一边将烧肉夹到我碗里一边说,“如今,家家都挖了地窖,里面堆满了大白菜、红萝卜、大葱、地姜。房檐下挂芝麻叶的老地方换主啦,一串串的草鱼干,南瓜干,黄花菜,红枣,辣椒。谁还用得着吃那苦干菜哟!就连六爹那苦老头子也肥得淌油哩,前些天卖过余粮,就拿一摞票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