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条老街上，常年住着一个男性精神病患者，他的年纪看不大出来，也许是二十多岁，也许是四十多岁，夏天他裹一件破棉袄，也不见他热得淌汗，冬天穿一条遮不住羞耻的破短裤，也没有觉得他很冷，从来没有人愿意仔细地看他一下，不论是他的脸还是他的身体，在大家的心目中，永远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所有的人只远远地能看到他一身黑种人似的皮肤，他一天到晚好像也是很忙，每天都有几档固定的节目，比如把两根烟点着了，同时插进两个鼻孔，然后让两个鼻孔徐徐地冒出白烟来，或者他用脚趾夹住食物往嘴里送，也许一开始是有些困难，但是天长日久以后，现在他很熟练，也有的时候，他放声高歌唱语录，也会唱流行歌曲，一般都是春节联欢会唱好了以后大家都喜欢的那些歌，再有就是抢水果店或者水果摊的水果，抢了来张嘴就咬，然后被人打得嗷嗷叫，抱头鼠窜，于是每天都有一大群热心的观众。

尽管他邋邋遢遢，像猪狗一样过日子，但他从来不打人，也不破坏什么，还算文雅。

老街上从来没有人把他当人看待，也从来没有人关心他的名字，他姓什么叫什么这都无关紧要，大家叫他“痴棺材”，他也答应。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街总是很平静，可是有一天，老街上的人突然惊慌起来，这一天清晨，老街上来了一个女疯子，不知她从何而来，也不知她要向何而去，大家只是看到一个和“痴棺材”一样邋遢一样可怕的女疯子突然地出现在老街，她身上还背着一个行李，用草绳扎着，也许是从外埠来的，老街上的人还没有来得及议论她，有几家人家的玻璃窗已经被她砸碎。

大家惊叫着往后退，纷纷说，是个武痴，是个武痴，看得出她有着疯狂的破坏欲，谁也不敢上前劝阻，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骂着。

这时候“痴棺材”出来了，他笑眯眯地向那女疯子走去，动作利索而且温柔，表情认真而且丰富，他挽起女疯子的手臂，女疯子举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他却依然笑着，勾紧她的手臂，说，不要发脾气，走，我们荡马路去。

围观者发出一阵大笑，大家笑骂，这个“痴棺材”。

女疯子在“痴棺材”的挟持下，安静下来，不再狂暴，不再有什么动武力的表示，她和他并肩走出老街。

大家听到他对她说，我叫刘强，你呢。

她羞答答，说，我叫黄燕，燕子的燕。

他和她走上了新马路，在人行道边的草坪上，手挽着手，荡过来，荡过去，她的面部表情十分严肃，他呢，十分庄严。

跟随在后面的看热闹的老街上的人，拼命地笑，拍手，跺脚，恨不得笑它个天翻地覆。

笑是好事。

笑，驱走了内心的种种烦恼，笑，冲刷了工作的疲惫劳累，笑，使沉重的人变得轻松起来，笑，使老人变得年轻，正在吵架的人们，不吵架了，正在生气的人们，不生气了，所有一切不好的东西都从笑声中排除。而且，至少在这以后的十天半月，茶余饭后，或者在上班无聊的时候，大家又有了一个很好的话题。

那一日我也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我也笑了。

笑过之后，我突然又感觉到了一些什么，比笑更多的一点东西。

那是什么，我说不清，但至少是一次心灵的震动。

我并不打算也没有能力以此来写一首朦胧诗，一个荒诞剧，或者写一篇象征主义，新感觉派的小说。

但是我却知道，感觉，对于文学创作，是绝对重要的。

我有一位女友在中级人民法院做事，是法官，刑庭，常常审判杀人犯，开始是很不习惯的，形形色色的杀人犯，法律面前的形形色色的表现，常常使我的女友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后来时间长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比如验名正身，监斩什么，也都能应付自如了。可是有一次，她告诉我，她常常做梦，梦见一个已经被处决的杀人犯对她说，你骗了我。女友说，每次梦到这样的情景，总是心神不宁。她告诉我这梦的来由，她审理的一件案子，主犯是个知识分子，做了第三者，他的姘妇的丈夫是个有精神病的虐待狂，他把那人杀了，逃走，被抓，事情就是这样简单明了，一点也不复杂。但是案子不好审理，因为杀人犯已经抱了必死的准备，一言不发，好几次的审讯记录都是一张白纸，我的女友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是对这个杀人犯有着一丝同情，也许是因为案子实在进行不下去，有一天她说了一句不应该说的话，她对他说，你好好说，你这案子，还是有希望的。女友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