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报答她,我从来没有报答过她,她也从来没有希望我报答她什么。如今已有十五六年过去,也不知老人家是否健在,我总是想到乡下去看看她,也看看别的许多人,但是我一直没有去,我只是在心里深深地纪念着她。
在我插队的那段时候,乡下很兴农田水利建设,把老河填了,开挖新河,或者是把高田拉成低田把低田填成高田,反正有做不完的事情,于是从前的冬闲就变成了冬忙。我们在寒冬腊月光着脚下河挖泥,挑着沉重的河泥担子一步一步往上爬,在工地上插一面红旗,乡下也有了军号声,真是气势非凡的,农民们对我说,快过年了,你回家去吧,我却不愿意回家,他们说你是知青你可以少挑一点,我也是不愿意少挑,不愿意落于人后,我甚至在乡下还做一些妇女们不做的活,像赶牛犁田什么的,在我们那里都是男人做的,我也愿意去试试,犁完田,我就坐在牛背上一路回家,我能把秧插得比农村姑娘还快,我也能挑起只有男人才挑得起的担子,农民说,你怎么弄得比我们乡下人更乡下人了。我听了真是很高兴。
后来我们队里成立了铁姑娘战斗队,我也是当仁不让地参加。我们真是飒爽英姿,叱咤风云,把男人们比得矮去三分。我可以说我真是无愧于铁姑娘的称号,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为自己骄傲,为自己感动,自己也觉得自己了不起,只是我始终不怎么明白当时这些行为的出发点是什么,是镀金?其实要镀金完全可以用别的省力一些的办法,是要出风头?可是这风头的代价也太大了一些,是对自己的人生的一种责任?其实那时候我根本还不知道什么叫作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出发点,只是人在自己的那一段历程,必然会有那样的行为罢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铁姑娘毕竟只是一种美好的向往,人都是肉做的,没有一个是铁打的,姑娘更是,我们铁姑娘战斗队,后来倒下了一个又倒下一个,也有坐骨神经痛得坐卧不安,昼夜不眠,也有得了严重胃病,面黄肌瘦,风采不再,或者就是关节炎缠身,从此难展笑容,我也一样,拼命地干活,后来终于倒下,伤了腰,再也铁不起来了。医生看了片子说,才二十来岁,就得了这病,以后你怎么办,医生真是危言耸听,可是我却不明白以后怎么办这意味着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没有被医生的话吓倒,不说吓倒,就是连心也没有稍稍剧烈地跳一下,甚至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我也没有问清楚,一直到现在我也还是不清楚,只知道是第五腰椎的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要问医生,医生说,第五腰椎是最下面的一块腰椎,人的腰部的活动,主要是靠这一根腰椎,这一根腰椎有了问题,你想人的腰还能怎么样。怪不得我现在的腰真是不怎么样,只要稍作弯势,就有颜色可看,但不管怎么样,我并不后悔,真的一点也不后悔。一个人的一生中必然会有,也确实需要许多次的作假,但是我的这一份感情却不是作假。我记得后来辗转在苏州老城门的一个角落找到一位推拿老医生,请他治疗,我的家那时还在县里,我只能找一个最廉价的旅馆住下,在这期间,我开始在我的小笔记本上写我的“长篇小说”,并不是写我的农村生活,写我的铁姑娘生涯,而是写红卫兵和走资派的斗争,当然这是不可能写成的。虽然满纸荒唐言,却是一腔真诚意呢。
铁姑娘已经成为过去。
我的房东家的一双小儿女,那时候一个五岁,一个三岁,现在他们都已经长大,我虽然没有见到他们,但是我想,如果我现在跟他们说一说铁姑娘的事情,他们也许会笑话我。
我好像已经很老?
其实我一点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