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家的秀秀死了以后,裁缝娘子得了“失心疯”的毛病。这毛病也古怪,在家里待着一切都好,就是出不得门。出不得门的原因,是不能看见巷子里那口被填上的井,只须往井台一瞥,人立刻就眼睛发直,脚迈不开步,手拼命地抖,抖着抖着,咕咚一声栽倒,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须得裁缝上去掐她的人中,用劲用劲地掐,掐得发紫,人中处现出一个深深的指甲印子,然后裁缝娘子嗷的嚎出一声,坐起来,没事了。
有一回裁缝娘子往后仰倒时,头磕在青石井台上,血流如注,敷上云南白药也止不住,都以为要没命了,把福儿吓得嚎啕大哭。娘着人去请了同仁堂的先生来,灌进两汤匙羚羊角的粉,裁缝娘子才算从阎王殿里逃回来。
还有一回,裁缝娘子也是发“失心疯”。裁缝一着急,下手狠了点,把他娘子的嘴唇掐破了,伤口染上指甲毒,上下唇肿得透亮,活像个猪嘴,几天都消不去。
次数多了,就觉得不是个事。裁缝娘子不能一辈子不出门,出门不可能像推磨的驴子一样戴眼罩。加上邻居们也嫌烦,三天两头在井台上演这么一出戏,看也看得腻。裁缝就另觅了住处,退掉梅香家的租约,雇几个挑夫搬了家。
刚好太相中了裱画店的姑娘,要替爹张罗娶小的事,就发了话说,也不必再寻房客了,把那院子收拾出来,打通院墙,变成个偏院,以后让二娘住吧。
太虽然发了话,终归是爹的事,要爹点头才算行。却不料爹对娶亲的事情一点不积极,凡事问到他,他的表态都是两个字:随便。爹实际上的意思是,这房亲他是为太娶的,女方也是太做主相中的,他根本连个人影子都没有照见过。既然如此,索性全顺了太的心意,她老人家想要办成什么样,听她的吩咐就可以。
这样一来,娘夹在中间吃了苦头,因为这世上千般万般的事,就数“随便”这一件最不好办。“随便”是个什么呢?是方是圆呢?是黑是白呢?叫人怎么下手才把这个“随便”办成功呢?
可是娘不办这些事,家里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办。太一把年纪,向来都是动嘴不动手。余妈和老五叔有力气,却又毕竟是下人,跑个腿卖个力可以,筹划做主就不行。可怜娘戳一双小脚,撑着个纸人儿似的弱身子,里里外外地忙,大到请工匠,买工料,谈价钱,小到张罗烟酒茶水饭食,协调瓦匠木匠漆匠的工期,一天站下来,小腿肿得一按一个梅花坑,脚成了两个胖鼓鼓的红萝卜,到晚上解开裹脚布,娘总是抱住红肿僵直血脉不通的脚,嘴里咝咝簌簌地直吸气。
梅香现在懂事了,只要一放学,她就飞快地往家奔,干什么呢?当娘的“拐杖”——让娘扶着她的肩膀走。她胳膊抬上去,紧按住娘搁在她肩上的手,不住声地叮嘱娘:“拄着我!拄着我!”那意思就是,娘只管把身子压在她身上,她有力气呢,能负得起娘的分量呢。
余妈啧啧地称赞梅香:“太太啊,你知足了!世上人都想生儿子,儿子有个什么好,能有梅香这样子心疼娘?也罢了,七岁八岁看到老,太太你将来有指望,没有白养梅香一场啊。”
娘站住,手还在梅香肩头上搭着,嘴角扬起来,脸上漾出一波笑。笑着笑着,娘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又红了,掏出衣襟里的绸绢子,轻轻地擦眼角。
娘这么哭哭笑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余妈说的话,是让她喜欢呢,还是觉得心酸呢?梅香不是很明白。
余妈对这件事情有抵触,这是摆明在脸上的。余妈是偏着梅香这一边,怕爹娶了二房,有了庶出的儿子和女儿,就不再拿梅香当宝贝。她总是唠唠叨叨给梅香灌“耳边风”:“你娘傻!你爹娶小,她忙前忙后起个什么劲?二娘子进了门,能有她的好?古话说,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以后这个家里啊,争风吃醋,明争暗斗,有她糟心的日子呢。”
梅香反驳她:“我娘才不会跟人家争!”
余妈两手一拍:“不争就更糟糕!你不争,防不住人家要争啊!你当人家都长了你娘那样的菩萨心?还有你,眼下还是石家千娇百宠的大小姐,等少爷们一出世,梅香啊,你太你爹还不把你当后娘养的啊?哎哟喂呀,我想都不敢多想噢。”
余妈不敢多想,当然就不肯多做,但凡跟新房子和娶亲有关的事,她总是磨磨蹭蹭消极怠工,该出十分力的时候出六分,结果呢,就是娘一个人更忙更累。
院墙打通后,搭在墙头的那张木梯移走了。墙头上的瓦楞草被工人拔得干干净净,新盖了一层小瓦,墙砖拿石灰重新勾了缝,剥落的地方拿士敏土填上,墙面最后再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