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已数次进藏,但却无缘登上那座我军(乃至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哨所——查果拉。
所以这一次,当我坐在颠簸不已时速却依然在六七十码的吉普车上向查果拉奔去时,仍有些怀疑此行的真实性。
同车的西藏军区作家介绍说,查果拉原来的意思是“土匪出没的地方”,现在的意思是“鲜花盛开的地方”。
这两个说法我都听说过。但此时,在去查果拉的路上,面对满目荒山,面对在盛夏8月依然荒凉无比的群山,我忽然对这两个说法都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因为无论是鲜花还是土匪,它们都是有生命的。而查果拉,准确地说,是个生命的禁区。
我们被汽车载上了海拔5380米的查果拉,见到了坚守在那里的生命群体——查果拉哨所的全体官兵。他们是这一生命禁区的征服者,他们也是这一生命禁区仅有的生命。
三个因身体不行而没能上山的女作家,临行前托我为战士们敬烟。我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去敬,战士们笑眯眯地接过烟,热情地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坐下来烤火。说真的,我真想坐下来和他们一起烤火,我甚至想在查果拉住上一夜,和那些战士说上一夜的话——如果他们不嫌烦的话。
查果拉到底是查果拉,我们一个个都大喘着气,有两位还不得不抱上了氧气袋。但我们依然高兴地和战士们一起开起了联欢会。李春排长笑眯眯地对战士们说,我们先给作家们唱个歌吧——《鲜花献给查果拉》。这歌我知道,是我们军区老诗人杨星火写的。我就和大家一起呱叽呱叽地鼓掌。李春起了个头,战士们就唱起来——
金色的草原开满鲜花,
雪山顶上有个查果拉
……
歌声一起,我的眼泪突然涌出,速度之快让我毫无防备,身上连张纸巾都没有,只好用两只手去抹,结果越抹越多,以致不得不狼狈地离开会议室,离开正在大声唱着歌的战士们。
查果拉山高风雪大
山上自古无人家
……
我跑出门外,马上就有战士抱着氧气袋跟了出来,以为我是高原反应。我抱歉地解释说,不是高原反应,一会儿就好了。为了不让战士们担心,我努力克制着,重新回到了会议室。但面对那些战士的笑脸,耳听他们的笑声,我的眼泪还是不听话地往外涌。我低着头,不敢去看战士们的眼睛。我无法对他们说清这泪水的出处,我只能把它归结为音乐的魅力。
一位作家喘着气为战士们唱了两支歌,我的一位同事一边吸着氧一边为战士们宣读了李排长的“情书”,让战士们开心得嗷嗷叫。我们的主编则一个个地为战士们在主峰上留影。他们都给战士们带去了欢笑和快乐,只有我没出息,留下的是眼泪。
后来我们登上了查果拉主峰。
在那片满是石头看不到一点绿色的山坡上,有人忽然递给我一束小花,我吃惊异常,问他哪儿来的?他说就在这山坡上采的。我低下头去看,真的,在那些石头的缝隙之间,生长着许多这样的小花。它们像依偎着兄长那样依偎着石头,在冷硬的风中瑟瑟开放。我惊奇地问它叫什么名字?有个战士回答说它叫骆驼刺。我不大相信,它看上去是那么娇小柔弱,和那高大粗壮的骆驼毫无相似之处,怎么会叫这个名字?那蓝色的花瓣透明得如薄薄的蝉翼,怎么抗得住这冷硬的高原的风?惟有它的果实很扎手,也许这就是“刺”的由来?
骆驼刺让我再次相信了奇迹的存在。
不然你无法解释这不可思议的花。你无法想像它的种子是从哪儿来的,它是靠什么长出来的,它的细细的花颈为什么没被大风折断?它依傍的土地如此干硬,没有河也没有雨水,为什么没被渴死?
写到“渴”这个字眼,我忽然顿悟:它们是该叫骆驼刺,它们与骆驼不是形似而是神似,因为它们也和骆驼一样抗干耐旱,它们不仅从石头缝里长了出来,还努力地开出了花。
它们就像那些战士,在寸草不生的地方,朝气蓬勃地歌唱着鲜花。
我把骆驼刺装进了军大衣的口袋,没有带走。那件军大衣不知是哪位战士的。但愿他把手揣进大衣口袋时,不要被扎着。
1998年盛夏成都北较场